黄华孙(右二)带领团队在胶园进行测产。右一为高新生。(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供图)
一棵超过百岁的橡胶树,树围达4米,亭亭如盖,静静伫立在海南岛西部的儋州联昌试验站。
像拜访一位老友一样,许多已退休多年的橡胶树育种专家,经常回到联昌胶园看望它,同时也到试验基地“盯一盯”橡胶科研的最新进展。
1919年,爱国华侨带着珍贵的橡胶树幼苗,从东南亚回到祖国,在海南儋州建立联昌胶园。此后,胶园改建为用于橡胶育种的联昌试验站,中国橡胶科研事业就此标注历史起点。
“多少人为它殚精竭虑,无悔耗尽一生心血;多少人为它撒下火种,直至长成参天古木。”如今,年近九旬的橡胶树育种科学家吴云通,时时挂念这棵海南现存树龄最大的橡胶树。
新中国成立后,面对西方的天然橡胶封锁禁运,这棵树被我国首批橡胶树育种人筛选出来,作为优良母树,为我国橡胶产业的发展打下根基。这棵百年老树,见证了我国创造北纬18度以北大规模种植橡胶树的奇迹,同时也印刻了以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为代表的三代育种人接续奋斗橡胶事业的故事。
“橡胶北移”
世界离不开橡胶。国防装备、航空航海、工农业生产、医疗卫生……被誉为“黑色黄金”的天然橡胶,是四大工业原料中唯一可再生的全球重要战略物资。
新中国成立后,工业和国防建设迫切需要大量橡胶。然而,当时国内橡胶树种植零散。国际上普遍认为,北纬15度以北不适合种植橡胶,北纬17度以北更被称作“植胶禁区”。在我国海南岛、云南南部,以及广东、广西南部少数地区,橡胶树虽可成活,但受制于低温寒流、台风、干旱等,生长尤为艰难。
严峻形势下,党中央作出了“扩大培植橡胶树”“必须争取橡胶自给”的决定,从1952年开始组织人力,到海南等华南地区进行全面勘测、规划,大面积垦荒植胶。
为统筹加快橡胶科研育种,华南热带林业科学研究所(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前身)于1954年成立,并于1958年从广东广州迁至海南儋州。
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老专家吴云通,还记得当时坐着“敞篷”卡车、机帆船、木炭蒸汽车,从广州到雷州半岛,再从海安港抵达儋州时的情景。一路上尘土飞扬,颠簸呕吐,兜兜转转,跋涉多日,当走进长满橡胶树的荒郊野地时,人们才发现:向土地要橡胶,绝非易事。
勘察测量,每天带上行李干粮步行几十里,晚上荒无人烟没有宿处,就钻进茅棚席地而卧;驻守胶园,经常能看到100多斤重的蟒蛇盘成一堆,还有喜追行人的蝻蛇和野猪;染上疟疾,一个青壮年病发后两次高烧就有可能丧命……
那时刚刚大学毕业的吴云通响应国家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带上行李直奔海南,开展天然橡胶引种、筛选和栽培研究工作。
刚到基地,面对的景象让人诧异:台风过处,不少橡胶树被拦腰折断,园林一片狼藉。一次,还没来得及清理胶园和住宅,试验站便接到上级任务,要求在500亩老胶园中采集20万斤橡胶树种,供农垦部门育苗。于是,年轻的爬树采果,年老的清理草木,年幼的趴在地上捡拾鲜种。十天鏖战,终于完成任务。
橡胶树“一粒种子堪比一两黄金”。从国外引种的橡胶树,如不人工干预,自然繁育可能“一代不如一代”。要想“子孙发达”,就要不断选出好的“父母”实现“优生优育”。那时候,科研人员集中精力做了两件事:筛选天然橡胶品种,优化栽培技术扩大种植区。
为了给老胶树人工授粉,吴云通要爬上三层楼高的脚架,每次连续工作三四个小时。饿了,靠在树上啃几块木薯。遇上雷雨天,人还没来得及下地,全身便湿透了。橡胶树的花比指甲盖还小,科研人员采用的“雄蕊塞入法”,一次授粉几百朵,对眼力、耐力而言是一场极限考验。一旦站立不稳或踩空,人就可能摔下架子。
联昌试验站地处偏僻农村,物资供应困难。举家搬迁的专家、教授、职工,“草房上马,平地起家”。新修的“面包房”不过15平方米,一家三五口人挤在一起,形同蒸笼;困难时期,主粮供应骤减,要四处寻找野菜瓜果补充;缺少煤炭,家家户户挎上砍刀、拉起锯子,成群结队忙打柴;台风季节,河水上涨,试验站对外交通断绝,只能手攀钢丝绳,涉水运粮。
而对于橡胶树育种,最艰难的还是“等待”。
橡胶树种下后,长8年方能割胶,再过5年才进入旺产期,产胶周期长达30年……漫长的育种周期,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一名科研人员,参加工作时开始从事橡胶树育种,可能到退休都出不了成果。”吴云通毕业时,有人给出这样的“告诫”。
吴云通一头扎进橡胶园,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一辈子都做不出学术成果,也要耐着性子去拼去磨”。几十年间,吴云通等老一辈橡胶育种工作者,从联昌试验站将无数筛选出的橡胶树苗,送到云南、广西、广东、福建等地试种。1995年,艰难选育出的第一批国内主栽品种得以成功。
这些品种的选育,推翻了“北纬15度以北不适合种植橡胶树”的论断,创造了世界橡胶种植史上大面积北移、规模化种植的奇迹。1981年至1995年,我国仅在海南、云南和广东三大垦区,橡胶干胶累计增产就达到194.5万吨。
1999年,全国橡胶育种攻关课题“橡胶树优良无性系的引种、选育与大面积推广应用”,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最早负责这项课题的老专家们,许多还没见到最终成果,就已经与世长辞。”吴云通感慨,“我们这一代,只是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育种工作任重道远。”
“良种密码”
橡胶树被认为是最好的产胶植物之一,但“怕冷”是它的致命缺陷。
我国植胶区地处热带北缘,寒潮、台风天气频发,并非橡胶树生长的“理想之地”。实现大面积种植后,胶农同时发现,通过引种选育的橡胶树生长速度比较慢,抗风、抗寒能力不够强。比如,一样的品种,在马来西亚种植5年就可以割胶,在我国则需要8年。
“一定要育出适合我国种植的自主品种!”今年3月,记者见到时任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橡胶研究所所长的黄华孙时,他因病治疗刚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但聊到橡胶树,眼里立刻有了光。
在普遍缺乏自主品种的窘境之下,橡胶资源安全风险,仍像一把剑,悬在科研人员头上。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橡胶树育种团队,就启动了耐寒抗风高产橡胶树品种选育工作。作为吴云通的“接棒人”,黄华孙下决心“要突破发展限制,选育出耐寒、抗风、高产的新品种”。
1984年毕业后,黄华孙加入吴云通的课题组,当时恰逢下海创业潮,橡胶育种科研氛围让他不免产生心理落差——老专家慢慢退出一线,“新鲜血液”难以引进。最艰难的时候,四五十人的育种团队,只剩下几个人。
压担子、上课题,老一辈开始尝试把年轻人推到育种工作最前沿。科研条件落后,经费捉襟见肘,吴云通骑上自行车,带着黄华孙在各个橡胶基地、实验室之间穿梭往返,最远的距离有10多公里,“看别人骑着好一点的摩托车,我们都会‘眼红’。”
“我们在接过老一辈未完成的试验同时,也需要从亲本选配和授粉杂交布置新的育种试验。”黄华孙说。每到橡胶基地,芽接、割胶、搭架、授粉、采果……他像个地道的胶农,每样都要自己来。4月,40多摄氏度的高温下,橡胶树花开正盛,是授粉的最佳时间。暴晒中频繁抬头看树、找花,脖子变得僵硬,一整天人都处于头晕目眩之中。
为了掌握第一手详实的科研数据,将最新的品种、最实用的技术进行推广,黄华孙还要经常调研农场、走访胶农。
有一段时间,他在海南五指山市毛阳镇手把手教胶农做规划、种橡胶,同时还要指导胶农抗旱、定植、做籽苗芽接,不知不觉竟在山上胶林帐篷里住了大半年。等下山回家,家人几乎认不出他来:黑黢黢的脸,粗糙的皮肤,全身上下都是被蚊虫叮咬留下的伤疤。
而最受科研人员看重的“学术成果”,也因为橡胶树育种的长周期“打上了大大的问号”。育种领域里,别人的试验连做几次了,橡胶树团队一次都还没完成;别人论文发出几篇了,橡胶团队一篇都还没成形;别人早就评先进、拿奖状了,橡胶树团队看上去似乎还是“碌碌无为”,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有人劝黄华孙转行从事其他“容易出成果”的研究领域。谁想,生来倔强的他,守在岗位上一干就是40年,更没想到能成为国家天然橡胶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
2009年9月,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传出喜讯:在海南推广面积80余万亩的“热研7-33-97”天然橡胶品种,经国家品种审定委员会审定达到国际先进标准。这意味着,黄华孙和团队的多年心血终于结出果实。
几十年来,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还建立了从育种、栽培、土肥、采胶、病虫防控、产品加工、胶园生态到产业经济,从研发到示范“全产业链式”的研究体系,建成全国性天然橡胶科研和示范应用协作平台,在国际上率先突破橡胶树体胚苗规模化繁育技术,建立了世界首个橡胶树体胚苗规模化生产线,年生产能力超过100万株。
至此,我国天然橡胶生产解密“良种密码”取得重大突破,品种“好不好”的问题得到了较好解决。
橡胶育种,一头连着战略物资保障,一头连着胶农稳定增收。
“橡胶树是我国热带地区重要的经济作物,目前还没有能够完全替代它的作物。”黄华孙说,尽管一段时间内胶价相对低迷,但天然橡胶用途广泛、不会失收,也能长时间储存,是热区农民的收入保障。“热研”系列新品种,让海南、广东植胶区实现品种升级,产量增幅超过20%,年增加产值1.3亿元。
针对胶农“如何靠橡胶致富”的问题,橡胶树科研团队近年来更是做足了文章:联系辐射示范县开展科技帮扶;因时因地制宜,进村示范讲解,宣传良种良苗。在云南、海南等地,听过讲座的胶农无不感慨:他们讲的都是先进实用的技术,“学了就能用,用好能致富”。
如今,已退休的黄华孙,还是总往海南各地的胶园跑。黄华孙一到地里,看到橡胶树长得好就开心,长得不好就脸色凝重。他喜欢摸摸每一棵橡胶树,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根深叶茂”
橡胶树育种的接力棒,在新一代育种人中继续传递。
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橡胶所研究员高新生仍记得,2005年参加工作时,已经退休的老教授带队,领着年轻人跑遍海南全岛橡胶树种植区,调查强台风导致的灾情。上百亩橡胶林连片倒下,看不到一棵直立的树……“这是职业生涯的第一课,品种更新换代滞后,对农民、产业造成的损失太大了!”那一刻,他意识到天然橡胶育种工作者的责任和价值。
追随老一辈的脚步,年轻的科研人员纷纷扎根胶园。凌晨时分割胶,他们就跟着胶农,调查橡胶树死皮情况;天不亮到地里测产,他们取完胶乳回实验室,一坐就是一天。高新生说:“前辈们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们的幸运在于站在了巨人的肩上。”
在他的印象中,工作20多年来,只有不到半数的国庆假期是在家过的。每到这时候,海南经常遭遇台风天气,都要到现场调查灾情,对胶农、植胶农场开展技术指导,进行防风救灾。每年冬季遇到低温寒害,也都要第一时间赶到胶园。他回忆:“经常是老教授带队,基本上整个团队全员出动,一队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各林段奔走。”
种质资源,是育种的核心之一。“如果提供的材料不好,育种几十年可能‘白干’。”国家天然橡胶种质资源圃副研究员曾霞说,“这个关口,我们自己要把牢。”
科研团队“传帮带”,年轻一代育种人不断完善橡胶种质资源的收集、整理、保存。目前,设立于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的国家橡胶树种质资源圃,已系统收集保存橡胶树种质资源6462份,筛选耐寒抗风高产种质79份,构建了国际上数量最多、性状最优的耐寒抗风种质资源库,实现种源的自主可控,初步解决了“稳不稳”的问题。
曾霞说,依托良好的种质资源和不断突破的早期预测鉴定技术,长达40多年的橡胶树育种周期,如今已经被缩短到27年。好的“预测技术”,可以更快解决品种选育问题。这意味着,年轻一代的科研人员,都有可能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育成新品种。
有了盼头,更有动力。在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橡胶育种团队里的年轻人聚焦高效育种,将目光瞄准橡胶树遗传转化、基因编辑、分子标记等新型育种技术。“橡胶树经济寿命在33年左右,到达年限后就要进行品种换代。”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橡胶所研究员李维国认为,良种换代,能够解决农民生计,甚至解决一个产业的问题,“要把种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精细化基因测序,像“设计”般精准育种;人工气候室冷冻,把抗寒试验放在一个小屋子里解决,快速筛选材料;拓展种质资源收集范围,比如去安第斯山脉发掘新材料;面对劳动力短缺,研发机械化智能化割胶设备,降低人力劳动强度……自觉“不能一直在‘大树’下生长”的第三代橡胶科研人员,不断创新研发思路,进一步拼齐橡胶育种蓝图。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我国天然橡胶产业在三代人奋斗下,历经多次技术升级,目前已跨入世界先进行列。1983年以来,我国橡胶种植面积从700多万亩扩大到1700多万亩。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牵头培育的8个新品种,在新植胶园使用占比超过80%。
利用新品种天然橡胶,不断完善加工工艺,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的天然橡胶产品,逐渐走向高端应用。该院橡胶研究所已成功研发出C919、ARJ21等型号飞机轮胎的专用天然橡胶。这些轮胎专用胶也通过24款飞机轮胎的动态性能试验验证,有的还成功完成了高原条件下的试飞。
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橡胶研究所研究员桂红星说,如今“热研7-33-97”等新品种产出的天然橡胶质量,可与东南亚主产区优良品种的质量相媲美,完全符合高端用胶要求。此外,研究所目前还在研制高铁减震器、重卡轮胎等高端胶、专用胶产品。
岁月流转,山河巨变。儋州联昌试验站的百年老树,根深叶茂,无病虫害,每年正常开花结果。
一棵树的迁移和繁育,足以改变人类的历史进程。中国人引种、培育橡胶树的脚步从未停歇。“我们的橡胶树育种事业仍将继续。这棵‘树’,也将更加苍翠茂盛。”高新生说。(记者柳昌林 陈凯姿 罗江)